衣落成火

衣落成火,踏灰行歌

2018. 12. 3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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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2018年的最后一个小时里,回望一年前的此时,我正在维也纳市政厅前的广场前,和人们大声唱着歌。而那时的我,是如此充满斗志和战意,借着胸腔里的一团热气和升腾而起的酒意高喊着Vive la Vida,生命万岁。我不会想到在接下来的这一年,我将这么多次地面对死亡。


第一次是在德国的艾尔弗国家森林公园。在那个暮色降临的山顶,寒冷和夜色悄无声息地浸没我的身体,我无动于衷。我一直没有对我那两个可敬的伙伴坦白:我早已经放弃了抵抗,在我注视着天边残存的天光被黑夜撕扯,我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我再也不可能与他再见时,我是如此沮丧,我彻底放弃了求生的意志。当我那两个坚强的伙伴紧紧地把我挤在中间,走在高速公路上的时候,我脑海中却在希求死亡的降临,并对自己的念头感到轻松愉悦。

即使是到后来,我们被温暖的毯子包裹着被送到了车站,我们平安地回了家,直到现在我坐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敲下这些回忆。我也依旧没有后悔,那个时候的心情,也没有丝毫改变。也许我已经有一部分,彻底地埋葬在了那个山谷。我也确实没能再与他相见,茫茫人世,聚散无常,那个令我心动的脸庞,也许此生我都再也见不到了。

后来我想,令我迷恋的不是他,或者说甚至不是他身上具有的某些属性。令我迷恋的是那个时刻被他激起的某种幻想:或许我也可以这样生活,守着一家咖啡店,每天早晨按部就班地清点店铺,准备食物,为了人们心满意足的笑容做出比例完美的卡布奇诺和拿铁。不打工的时候跟着一群令人喜爱的朋友们做喜欢的事。经营一家乐队,去每个街区表演,去每个酒吧表演。这样轻盈到轻浮,放纵到放荡地活着。我在少年时期就想要这样活下去,长了这么多岁,依旧没有长进。


第二次,是在八月,得知消息的时候,我正从商场回来,买了一堆化妆品,画了一个美美的妆,回到家时却听妈妈说:你请假回来吧,你爷爷病危了。

我冷静地好像事不关己。我给实习的上司请了假,买了回家的机票,甚至坐在电脑前P了我需要提交的图。然后我关了灯,躺在床上,开始长久的放空。

第二天我下了飞机,打开哥哥来接我的车的后备箱,猛然就对上爷爷的遗像。

葬礼持续了三天,我很幸运,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跟我一样只用一心一意地伤心。而不难过的时候,就有种奇异的游离感:不是人们在办葬礼,而是葬礼在推搡着人们。

一个月后,我回家参加父亲的生日,妈妈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姥姥走了。她疯了这么久,病了这么久,折磨了她的女儿们这么久,终于有了一个了结。妈妈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女儿。

《霍乱时期的爱情》里,马尔克斯写一个垂死的老人,说他仿佛一翻身就会扯断和这个世间的所有联系。我越来越觉得死亡正在带走我和这个世间的联系,先带走他们,再带走我,这是我在一个月间,两次面对死亡。这是一个宣告,一个谢幕,我与死亡之间,已经只剩下父亲和母亲。我在已经能够望见死亡的日子里,忽然就明白了人们为什么要结婚,为什么要生子。我们先天性的与这个世界的纽带,会被这个世界带走,我们总是要用新的纽带来证明我们的存在,找到一个,或者,创造一个。


自那以后,我时常回忆起爷爷被送进焚化炉时的情景,然后怔忡地落下泪来。

我并不悲伤,我自高中毕业就在外地读书,辗转七年,每年回去见老人不过二三次,要说有什么难忘的回忆也实在难以说得上。我自小就表现得木讷寡言,不爱跟老家的人相处,比起跟家人团聚,我宁愿在宿舍一个人待着。亲缘淡薄,便是如此。

然而我在爷爷走后的第二个周月,连续三天梦见了他。梦里的他,第一天还精神矍铄,如同记忆里那个我很小的时候,骑自行车从幼儿园接我回家,给我买烤红薯,给我用藤条做弓箭,过年要进城看烟火的他。第二天他就开始变得幼稚,痴傻,软弱,为了自己的收音机被别人抢走而躲在我怀里哭泣。第三天,他更加得不可理喻,梦里的我却怀着巨大的悲哀,我在梦里抱着他大声地嚎哭,他是那么高大,他戴着那顶熟悉的帽子抵着我的头微笑。


爷爷走后三个月,老家的猫回来了。我在微信里回老家的叔叔拍下了照片。杂草爬上了墙壁。他们继承这里的一切,天经地义,而我无地自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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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年末不情不愿地开始了求职之路。

也零碎地做过两份实习,一份交互,一份产品。然后不得不承认我七年的教育,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优势,我仍然需要在三分之一的工作时间里,去跟他人打交道,甚至中午自己独自去吃饭也会成为别人眼中的不合群。我的社会关系的价值已经高于我本人。我毫无优势,只能逃走。

然后又乱七八糟地找了很多人聊天,聊专业,聊公司,聊这个令人绝望的寒冬。收到各种拒信,一开始很难过,后来就变得麻木。再后来,比起没有工作,我更害怕即将毕业这个事实。

人间的各种关系太过玄妙,而我又愚钝又懒惰,活了这么久,依然害怕面对它,不是逃避,就是装痴卖傻。

我是如此孤独,又如此害怕孤独,如此害怕,又如此奋不顾身地拥抱它。我没有与人交往的天赋,又不齿汲汲钻营的姿态,于是只好用尽所有努力,能让自己获得完全的自由。


我至今为止所有的努力,是不是能让自己更自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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